好像是大三吧。

漁父

 

那個瘋老頭子,腰際掛了一把劍。走起路來,搖晃搖晃著。
我見著了他,心中有些害怕,但這個人看起來,貌雖瘋卻不顛。我於是將船又近了些,想要仔細地看看這樣的人。
這樣的一個人,記得小時我也曾見過的,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

我就這麼一近些,眼睛眨也沒眨,眼眶卻自掉下了兩串淚珠。滾滾地,直下,浸透我胸前的衣裳,穿透我的心臟。
這不是楚國的三閭大夫麼?

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

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

那日的夕陽,映得江面有些燦爛。

※※※

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,我見過他。

那時候的大夫不這麼老些,他眉眼之間雖有滄桑,但卻無今日的灰頹。

大夫這頹,怕是要頹到江裡了。

那日夕陽也同今日一般,有些燦爛。

大夫來的時候,懷裡還抱著張琴,那琴的琴色極墨,卻有些斑駁,如大夫斑駁凌亂的髮。

琴的琴身沉沉,琴聲也沉沉,琴聲鼓動汨羅沉濃的水,揚起濁重的浪,浪裡有山雨欲來的悲淒。

我回頭看向爺爺,不解胸口為何突然喘不過氣,正要拉起爺爺袖口問,卻只見爺爺神色黯然。

爺爺沒有說話,爺爺的眼望著夕陽,正是大夫來時方向。

我的眼跟著爺爺看向夕陽。

天是厚鬱的,日頭還醒不過來,在雲裡翻覆著。光射過了這道,阻了那道,雲河裡盡是漫染過的血紅,那一片紅拓了開來。日頭附近是金紅,汨羅上是火紅,   三閭大夫背後是橘紅…這光打的大夫有些昏,幾次咳著,我童軟的心看著,怕他真要咳出血來。

大夫的帽帶輕輕地飄了起來,衣袂也翩飛不停,漂泊在風中的神色一宕,琴聲轉而激越峭拔。

爺爺說:「孩子你聽著,三閭大夫要唱了,我們的懷王要回來了。」

「懷王!」

年輕的心不懂事,我叫喚著:「懷王回來呀!那我們就有兩個王了」心頭暗暗地在拍掌,楚要更厲害啦!

「嘿嘿!三閭大夫快唱歌呀!懷王一定很開心要回來的!」

爺爺大聲斥責了我一聲:「莫要胡鬧。」

他神色嚴肅,我有許久沒見過爺爺這樣的表情了,我不明白。懷王要回來不是件好事兒嗎?

爺爺要我安靜些,他說不可以這樣不懂事,懷王去了很遠的地方,在遠遠的秦,他在那裡過的不好,想念家鄉想出病來了,怕近鄉情怯,要是我嚇走他,三閭大夫又要傷神了。

 三閭大夫…他,已經很傷神了,我實在不太願意見他更傷神。

 於是我聽了爺爺的話,安靜了些,只睜大了眼睛望著,欸…怎麼?

「爺爺,大夫怎麼哭了…」爺爺年紀大,我沒見過爺爺哭,三閭大夫看來跟爺爺差不多歲數,可是他哭了。

三閭大夫唱著辭兒,我聽不大懂,但是大夫臉上的淚珠先是積成顆大的,後來繫不住了,就不停下落,下落。落到江裡,遠遠看倒像是血落到了江裡,融成一塊兒了。

我怕死了,揪緊爺爺的衣衫。我不知道大夫為什麼要哭,懷王回來不是件好事兒嗎?

「魂兮歸來,去君之恆幹,何為四方些。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。魂兮歸來…東方不可以託…歸來兮,不可以託些…」

三閭大夫不停唱著,我後來才知道,原來懷王已經死了,死在遙遠的秦,大夫喃喃禱念著的辭,是為懷王招魂。

招魂,楚國四內除了大夫,會有人願為懷王招魂嗎?還是大家都願為懷王招回他的魂魄呢?

大夫蒼涼的聲音沒有起伏,這樣的聲音叫人聽了更膽戰心驚,太過蒼涼,像已唱過千回萬回只有聲嘶力竭而沒有回報…

「爺爺!爺爺三閭大夫為什麼要哭?懷王不是要回來了麼?」爺爺沒有說話,直楞楞看著前方紅一片的江面。

我眼睛花了,看不清楚爺爺與大夫左頰上究竟是血還是涙,他們的左邊頰上,紅如江面一般,紅成一片,江水果真是他們染了罷!

※※※

大夫走近了我,我將船擺近大夫,這個人,就是我十年之間日夜想見的楚國大夫。

「大夫,好些年未見,您近來可好嗎?」

大夫看見我,沒有什麼起伏的情感,神色漠然的,像是他並未再經歷這十年的滄桑,而我也未曾長大一般,也許他的生命早在離開楚國後就終止。

他老人家瞅住我,像在辨認些什麼,而後緩緩開口:「哦…可以可以,我的瘋老頭還過的去,倒是你爺爺呢?」大夫說的話咕噥在嘴裡,居然有幾分似琴聲。

「爺爺前些年去世了,就葬在這江裡,他說擺渡人,一日都離不開水,死後就讓他在這江裡睡下吧。」

我伸出手,將大夫接到舟上。聽見爺爺死去的消息,恐怕還是讓大夫心中受了震盪,我可以感覺到他握住我的那隻衰老的手,緊緊一抓,抓的我手好些疼。我低首想扶住大夫,卻看見大夫手上的青筋亦隨之冒出,久久不退。

在我很小的時候,就知道爺爺跟大夫是很好的朋友了。

「大夫…」

太夫截斷了我的話,似不願接受我的安慰,他低頭呵呵笑說:「啊…天氣倒是挺不錯的,苦老,您的孫子多大啦?」

我其實沒多驚訝,傳說大夫早害了瘋病,只順著他說:「他十七了,您近十年前來的時候,他才高到你腰上哪,可還記得?」大夫的瘋病,不重,只是執著,執著於當年,所以他不肯面對。

「這樣啊!那現在呢?欸,你那乖巧的小孫呢,我怎不見那孩子?」

「他啊,他已經長成比您高囉,現在也在做船伕哩。」

「哦…」大夫沒再答話,他又陷入了沉默裡。不知他是不是覺察到人事早已變化了?

我看著大夫,看著江上。今日的風光竟然有幾分似十年前的景色,江濤沉濃默默染上一層血紅,我幾年沒見這樣的光景?

大夫忽然出聲,如清澈的琴音:「孩子啊!我想楚國是快要滅亡了…你還願意留在這裡嗎?」

我微微詫異,大夫的聲音像是年輕了幾歲一般,不如剛剛的混濁。

「大夫,您來了。」我恭敬地說。

「是啊,我一直都在。」大夫說,神色依舊漠然。

大夫這一句話說得透徹悲壯但沒有生命,像走到了終點,我眼眶一熱,恐怕要流淚。

「你還要留著嗎?」大夫問,話裡有莫名的執著。

我點點頭,但沒有說話。留是要留的,楚國如根,失了根還能獨活嗎?

「真是好,為楚國真好…」大夫話一頓,嘆了口氣,「我得走了。」

「大夫,您去哪?您不好容易回來,楚國是根,您千萬別走。」

「孩子,我待不久的,我是被逐的去國之人,待不久的…」大夫一歎,隨即像是喃喃自語地說:「可我這次能久待了…孩子你說的對,楚國是根,不可以去。」

大夫說得開心,我聽了卻不免心慌,「大夫…」心中不好的預感一直暗暗浮上,我緊緊咬著牙根,一雙手緊緊捉住船槳。

「孩子,你說這世上的人都醉了吧?」

我聽了迷糊,不明白大夫究竟要說些什麼,只先順著他的意思回答:「是吧,但也許有人還醒著,總有人還醒著。」

「哈,孩子你說的好,總還得要有人醒著,可不是嘛!偏偏我就是醒著的人。舉世皆濁我獨清,眾人皆醉我獨醒。」

「大夫大可和世人一起醉倒,獨樂樂不如眾樂樂。」我笑道,順便將船盪離江邊,「大夫,您坐穩了,這幾日汨羅有雨,水勢稍大。」大夫所問,實在令人難以回答。

「孩子,你把事情看的太簡單了…」

我深深吸一口氣,將心中所想緩緩道出:「依我看,是大夫把事情弄得太複雜…您說的什麼清濁、醉醒,其實世道本就如此,有時候濁的多些,有時候清的多些…大夫,就像這江水,我雖是渡船人,可以越過它,但卻不能左右它的清濁。」

「小兄弟,你究竟想說什麼?」大夫一雙劍眉拱起,我總算知道三閭大夫不怒而威的神氣。

「我也沒想說什麼,大夫,我只是想,如果您沒有被逐,楚國現在會是什麼樣子?一定會好上許多吧,您說是嗎?」我放下槳,站著看向夕陽,夕陽真好,只是快沉了;楚國也真好,但恐怕也快亡了。

「……老夫不清楚,但應非如此樣貌。」

「大夫,您說的是,若您還是三閭大夫,楚絕非現在這樣子…既然您深知這一點,為何要讓自己被放逐呢?」

「大夫,楚國國政早已旁落,如果在當時您有法子阻止,該有多好…該有多好。」

「即使我回到當時,又怎麼阻止,最終決定者並非是我…」大夫搖搖頭,眼神迷離,是回到過去了吧。

 「大夫,您的初衷究竟是什麼,您還記得嗎?個人、百姓?是小我生死還是家國天下?」個人清白難道抵的過天下百姓嗎!話聲在我唇邊打轉,我始終說不出口。

「怎會不記得,若是為個人、小我,那我還會落得此般田地嗎?早如上官、令尹子蘭了。」大夫話聲喃喃,有幾分模糊。

「雖是如此,大夫也不見得是為家國天下。」我說,聲音十分清楚。

太夫回神,顯然是對我的話感到驚疑,「小兄弟,你怎麼如此說話,我一直沒忘記過楚國百姓。」  「大夫…下個月我們就要揭竿起義,雖然…我們不知道換了這個王,這個令尹,我們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。」我神色黯了下來,繼續說道:「您說你沒忘記過百姓,但那沒用,我們吃不飽、穿不暖,您的掛記起不了作用……大夫,您無須訝異,當您還在楚國時,我們奢望您執政能久一些,這樣苦日子也可以少些,但沒多久您就去職了,來了個更無能為力的蘭臺公子,他什麼事都做不了,我們終於也明白,唯一的希望還是破了。」我的話聲平淡,實際上亦無激情,對起義這件事,似乎早已覺得理所當然。

大夫瞠大眼,一張臉顯得不可置信、頓悟與…懊悔,這懊悔來的又急又快,如一把飛弩直直射入心窩。

 「孩子,我做錯了嗎…」

 「大夫,這無關乎對錯…是願不願意承擔的問題,如果您願意承擔起我們的命,那麼你會繼續留在宮中。」

大夫的眼沒闔上過,繼續瞠大著,良久,他緊緊閉上眼睛,喑啞著說:「孩子,若不是聽你說起,我會以為我不自私…是啊!如果我真有決心要承擔起你們的生命,那我個人的羞辱又算什麼!髒了手髒了腳又如何…若非你說起,我會這樣自命清高到終死吧,自命清高…哈哈!這些年我做了些什麼,做了些什麼!!」

「大夫…」我看著大夫,他現在的樣貌看起來才真叫癲狂,喉頭有些緊,我想說些什麼,試了好幾次卻說不出來。

「孩子,你對我有恨吧!」大夫忽然從他癲狂的樣子清醒,眼神熠熠如火炬。

「恨?」我不明白大夫怎會這麼問,但在大夫問前,我確實從沒想過,現下大夫提起了,我才真有些明白,這股異樣的情感奔流,原來是恨。

「大夫,我原來不知道這是恨,我今年十七,生命裡邊只有小舟、夕陽、汨羅和爺爺…沒有恨,我從沒恨過,現在總算知道了……爺爺被官差打得剩半條命,臨終之前要我將他投至江裡。」

「那官差…官差是來找您的。」我的喉嚨好緊,緊到都快說不出話來了,好像所有的恨,都凝練在那幾句短短的言語中,然後爆發開來。

大夫以往頂天立地,直得折也折不斷的背脊,在瞬間傾塌。

我沉默,大夫的眼落的遠了,我的眼卻定定落在大夫身上。眼前的大夫,怎麼看都只像一名無依的老人,在大夫身上的時間,終於動了…

「可大夫,即使我知道這是恨,我也不願恨您…」我怎可能不恨大夫呢,爺爺因他而死,但是我知道得清楚,恨意帶來的只有破壞。

「爺爺也不恨您,他說您的個性執著頑固,心思細密如九錦纏綿,知道您一定會為此內咎,也許可能尋死,要我不許說,可是爺爺不知道我有多想說-」

「說的好…還是說出來的好!」大夫大嚷,清淚從他眼眶溢出。

「我也覺得說出來好,免得心底漸漸住進一隻鬼。大夫,您無須掛意了,爺爺遲早會走,他只是早了一些而已。」我笑,順手又盪起船。

「他其實不寂寞,我每天都在江上陪他,今天最好,您也來了。」

「孩子,你年紀輕輕,卻豁達的緊啊!」大夫笑,笑裡有幾絲開懷,大夫終於放下了。

「江上的孩子都這樣,江水教我們的。」

「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纓,滄浪之水濯兮,可以濯吾足。」我朗聲唱著,夕陽已經快沒入江裡,卻仍是不減光輝。

「大夫,我有一件事兒想告訴您,剛剛突然想到的。其實,百姓本不該把他們的命寄託在一個從未見過、認識過的人身上…」

大夫神色一凜,似乎想說些什麼,我不讓他說,隨即繼續答道:「所以,大夫您也不用介意您沒法幫我們的事實,您盡力了,我們知道。哈哈,這話要是令引子蘭借了去自我開脫,我可要先揍他一頓……大夫,總之,是這樣了,現在,是我們自己拼命的時候了。」我回過身背對大夫,繼續擺船追逐落日。

哎,日頭沉沒前若能追上,該有多好?打小我搭爺爺的船,就這麼想,現在也是這麼想,恐怕以後也是這樣罷。

「起義的百姓裡有不少像我這樣的少年,我們都希望能過的更好一些…雖然不知道結果將會如何,但總比坐以待斃好,您說是嗎,大夫。」

我聽不見大夫的回答,耳邊獨剩汨羅滔翻不絕的江聲。

「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其纓,滄浪之水濯兮,可以濯其足。」汨羅不捨晝夜,似這般唱著。

※※※

楚頃襄王二十二年,屈平卒,時孟夏之際。

秦王政二十四年,楚王負芻五年。王翦破楚,楚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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